【朝耀】留住溫度

警告: 原創女角有。若有不適請立即退出。

即使我作為一位女生,大掃除或是整理房間明顯從不是我擅長的東西。我擅於把穿過的臭襪子成雙地丟在空中讓它們完成旋轉幾周的自由落體,也樂於把做完的功課隨意置於桌上,但就是不愛整理房間。除了體力,這項工作要花的更多是心力,而我總是堅持不到執拾下去。原本這項工作倒可以由家傭代勞,但這一次卻是不可以。

除了把房間整理好,我還要把某些物品放進行李箱內。

明天的早上八點正,我將要搭上前往英國的班機到英國的中學報到。以新曆來說明天並非甚麼大日子,但以舊曆來看,明天是大哥的死忌。

王耀的死忌。

大哥死的那年我只有十歲。

父親總喜愛把所有喜慶的日子放於大哥的死忌。不論是二哥或是姐姐的婚禮,父親也似乎刻意把這通通鋪排至大哥於農曆死去的那一天。即使他們兩人多麽反對這個安排,父親就是不願意如他們所願的改變日子。

我喜歡大哥。
父母給了我們經濟上的滿足,而大哥則給予我們所有兄弟姊妹心靈上的富裕。大哥作為二哥的玩伴一起成長,也作為我們全部人的專屬廚師。他總是趁家傭姐姐午後偷偷睡懶覺的時候,潛進廚房替我們做一些零嘴的小點心。飄在客廳的甜香幾乎滲入了我回憶中的每一個角落,也許童年的軟糕總是特別香口。

父親給我的木衣櫃有半幅牆那麼大,所以從沒有出現過不夠空間儲藏衣服的情況。伸手拉開木門,開始整理這個空間。除了校服以外,裡面的大多也是淡色的衣裙。

不論是大哥或是二哥,也喜歡我穿裙子。母親更是對裙子更為執著,也許是因為姐姐十分抗拒穿裙子,所以只好把本該送給姐姐的裙子塞給我。

我的行李箱一定不夠裝滿所有衣服,所以只能選擇幾條特別喜愛的帶到異國。

伸手摸到衣櫃的底部,抽出了一件淡藍色的公主裙。衣物的布料十分順滑,一摸就知道衣料很高級。這件裙子很小,相信現在的我只能以大腿穿進這件帶有泡泡袖的小裙子。那時我還特別喜歡那種假的膠寶石。所以大哥便不知道從哪裡給我買了顆藍色的,替我縫上去。

小裙子的裙襬有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把比起裙袋有些大的手探進去以免撐破袋,拿出一張即影即有的照片。

落光了葉的禿枝爬滿了整張照片的背景,縱橫交錯的生長佈上了結實冷硬的蜘蛛網。鳥毛似的白雪擱於棕色的樹椏,也許當中還真的夾雜了白鴿展翅時掉落的羽毛。
大哥站在這片飄雪中,手臂環成了小圈穩穩地拓著那個藍色裙子的小姑娘,讓她安心地坐在他臂彎上。那位姑娘笑得連眼睛也瞇成了月牙兒,她感到十分滿足。

她當然感到滿足。冬天裡大哥的懷抱是最溫暖的暖爐,即使是壁爐也比不上。

我還記得當時的快樂。

-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手上的地圖是她以蠟筆花了一整晚在床鋪上依舊姐姐所說的資訊拼湊而成。家裡的東邊是那間經常死人的醫院,聽說那裡經常有人目擊到亡靈的靈魂在醫院沿著破爛的外牆飄盪。因此,那間醫院是紅色蠟筆所畫的十字,頂上帶有一個簡陋的骷髏。

再從醫院向西走,就是地圖中的一間小屋的位置。而小屋中央有個小鐘,而那就是她大哥所讀的國際學校。

小姑娘踩著腳丫子一下一下地踏著冰冷的雪地,小小的腳印跟隨在小女孩的背後。她踉蹌了幾步,差點就摔了在雪地。小姑娘的眼中早已冒上了淚光,就差滑下淚珠。明明是依據手上地圖的方向走啊,而且還每走一步也看著指南針,就是找不到本該在這裡出現的學校。

她已經不知道該走哪兒去了,只懂得哭泣著坐到雪上。

幸運的是,此時走來一個外國的姑娘。她有一頭美麗的栗色頭髮和褐色的眼睛。她把哭得傷心的小傢伙抱到那所學校的廣場,直到放學的鐘聲敲響。

當小女孩抽泣著告知她出來的其中一位男生是她的大哥,她才把小女孩放到他懷中。

他都嚇壞了。

他當時還只有十六歲,突然被告知被全家當寶的小妹在尋找自己的過程中迷路了,理所當然會顯得不知所措。

他當時瞪大了雙眼像隻受了驚的倉鼠,眼淚都似乎快要冒上來了。沒有人能要求一個未夠十八的孩子在遇到突發事件的時候完全不驚慌,更何況他懷中的小女孩還被淚水糊了眼。至少他還是穩穩地抱住她不讓她掉下來了。

藍色的布料佈滿了冰凍的雪水,當她伸手摟向大哥的脖子,他也冷不防被袖子上的水珠冷得打了下顫。

「天吶,你怎麼自己跑來這裡了?月姐呢?」他輕力地拍著小姑娘的背,但求讓她可以止住淚水。
「月姐……月姐在午睡……我知道你今天要遲點回家了……所以想來接你……給你驚喜。」她還在抽泣,但已經嘗試平服下來。

小女孩以依然帶著淚的眼睛環視四周,想要記住這裡附近的模樣,以便下次再來。這個時候,好才發現自家大哥的旁邊站了個外國人。

眉毛很粗,這是小姑娘對他的第一印象。杏色的雙眼眨巴眨巴,剩餘的眼淚從濕潤的眼眶中擠出來。

「你就是耀家裡的小公主嗎?」他的口音很奇怪,當他國語言的讀音習慣帶入中文,整句話便會變得很滑稽。雖然她聽得懂,但這奇怪的口音還是把她逗笑了。他的頭髮金得很漂亮,而眼睛也綠得像昨晚飯後果上的那塊葉。因為她很少接觸到金色頭髮的外國人,他已經被那一頭金髮閃恍了神。

當小姑娘察覺到的時候,她的手已經摸上了那頭金髮。然而他並沒有介意。

他伸手輕柔地擦拭她臉蛋上的淚水,臉帶微笑。「妳的身上穿著漂亮的公主裙還有毛茸茸的小披肩,相信一定是公主吧?」他輕力拍走她衣服上的水珠。

她的大哥跟那個外國人有一定的身高差,他要稍稍抬高頭才能對上那雙綠色的眸子。

小姑娘搖搖頭。「我沒有王子,所以不是公主。」

外國人笑了,輕輕摸了她的長髮。「將來就會有。」

她的大哥和外國人似乎意識到一直站在教學樓外的廣場中並不好,畢竟這會阻到別人。於是便開始走回家。

她的大哥跟外國人走得可近,幾乎沒有距離。只要小女孩一伸手,便能抓到金色的髮。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甚麼,而小女孩也沒甚麼興趣聽他們聊了甚麼。畢竟哭久了也會累,她直接把肉乎乎的小臉埋到自家大哥的肩膀上休息。她的意識在即將掉進沉睡時特別模糊,所以只能聽到他們說甚麼「哄孩子」還是「喜歡孩子」,反正就是有關孩子的事項。

在快將睡去的時候,突然被她的大哥輕力拍醒了。小姑娘一張開眼,這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周圍也是一棵棵沾上雪霜的樹木,仿佛白色的小花蕾長滿了枯枝。小姑娘瞪大雙眼看著如此的美景,沒有注意到外國人拿出了即影即有相機。

「小公主,看過來。笑一個。」

小姑娘就看到那邊,給他一個父母教她用來討好親戚,更為斯文有禮的笑容。直到她看見他手上相機似的物體,便知道這原來要拍照了。哪有姑娘不希望自己被拍得漂漂亮亮。於是她展現出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這可是她跟大哥第一次單獨拍照啊。

即影即有相機是個昂貴新奇的玩意,在這個地區流行道並不高,小姑娘自然沒有見過這種一拍完就吐出照片的神奇機器。她好奇地盯著相機,很想去摸一摸。但出於禮節關係,她並沒有無禮地要求摸上它。

那個外國人拿過照片,把它送給小姑娘。

-

我很記得,那位外國人的名字。
大哥叫他亞瑟,當呼喚他名字的時候聲線特別有活力。

在家裡,他總是被困於一個特別溫馴的角色中。不論是包容所有人的大哥還是乖巧的兒子,他也只能特別和順文靜。

我收起了照片以後有好好收藏起來,雖然中途轉了好幾次收藏地點,但至少我還是記得收藏地且能夠掏出來。

第二張照片我到底藏了在哪呢?那張照片實在過於敏感,所以我把它輾轉放過在三十幾個不同地方,而且今年還轉得比較頻密。

沒關係,大概執拾執拾著行李就能找到了。

坐在地毯上稍微給自己一些時間思考到底要帶甚麼。地毯上的毛軟軟的,因此懶得站起來而直接爬過去床邊也不會硌得膝蓋紅紅的。

伸手就掀起垂下來的粉色被單,在裡面拉出一個膠箱。一打開箱子,舊書的味道便湧上了鼻腔。一本本以前父親給自己買的床前故事本。每一本書書頁的顏色已經變得泛黃,也許書本當中還夾住了一兩隻的小書蟲。不是我不想做好書本的護理工作,而是只有比較髒的地方才不會被懷疑把照片放在那。皺了皺眉,但還是把書本一本一本的放出來。

每一本被拿出來的床前故事書也是英文書。從小父親就很在意我們的英文水平,他甚至要求我們每逢星期五,就一定要整天使用英語來溝通。

我們每個人也有一個由小到大的外國人玩伴,而且也是由父親給我們介紹的。因為他是官員,所以要經常參與很多應酬,自然他也會有很多機會去認識他國的商人。

我的玩伴是蘿莎,一位金髮的小姑娘。她是亞瑟哥哥的妹妹。柯克蘭家跟父親似乎有頗緊密的關係,我那時候還不懂大人的世界,以為他們只是普通的商業關係,而我的腦袋當時也沒有賂賄貪腐等觀念。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真很信任柯克蘭家。從他願意讓我跟大哥一星期到他們家留宿一次中就可以看出,他非常相信他們。

-

「蘿莎,原來你還會彈結他啊?」房間的角落裡有個結他。小姑娘眼睛眨巴眨巴的環視這間帶有古典風味的房間,不時就房間的物品提出疑問。這個房間很像公主的房間。不管是床還是牆上莫名的古典牆畫,也跟動畫裡的公主房間十分相似。

柯克蘭家的整體佈置也偏向古典風味。不論是客廳還是房間也像是把人拉回以前的維多利亞時代。在整間別墅中,最乎合現代化這名詞的大概只有洗手間。

「我不懂彈結他,但哥哥有時候會給我彈。」蘿莎很小幅度地搖了搖頭,這大概是為了保持她母親口中的淑女形象。金色的髮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十分漂亮。一說起自己的哥哥,雖然她的臉上沒有顯露出一個明顯的笑容,但她綠色的眼中閃爍著的神采也差點閃晃了另一個小姑娘的眼。

「哥哥可厲害了。不僅結他彈得好,連琴也會彈。飯廳那座鋼琴是哥哥專用的。」

中國血統的小姑娘當然記得飯廳那隻巨大的黑色巨獸!在她上音樂課的時候,她的老師就會坐在這大怪獸面前,雙手撫上去彈奏出清脆的聲音。

她記得自家大哥也會彈。某次全家人一起外出經過琴行,父母為了替二哥選購新的直笛便進去了,而其他人則在亂逛。大哥帶他們來到店舖的小角落,那兒架起了一部琴。大哥向他們解釋因為琴款過時了,所以只能被放在客人不太會注意到的地方,等待被買走。

大哥當時就坐在那台巨獸前,雙手放上黑白的琴鍵。他一口氣就流暢地彈出了美妙的旋律。這樂段雖然短,但卻很好聽。她的姐姐差點就為他歡呼出聲了,只是及時被大哥阻止。無論他的弟妹們怎麼向他撒嬌,他也不願意說出為什麼自己會懂得彈琴。他說這是個秘密。屬於他自己的秘密。

柔和的黃色燈光泛滿了一整個房間,被單下的空間已經被兩個小傢伙烘得暖洋洋的。兩位小姑娘就這樣躺在軟棉棉的床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分享著彼此的秘密。蘿莎以英文說著自己與哥哥的逸事,另一個姑娘則操用著中文。即使兩人也不完全明白對方口中的某些單詞,但至少聽懂了重點。

「蘿莎,阿湘,是時候睡了。」兩人的哥哥從門口走了進來。這句帶有濃濃口音的中文一想就知道是誰說的,這句話又令阿湘有點想笑。柯克蘭家的長子小心的坐到床上以免坐到兩位小女孩的腿。

亞瑟俯下身,在蘿莎的額上印下晚安吻。阿湘坐起,眨巴眨巴著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向自家大哥。王耀對她無奈地笑了笑,便滿足了她所想要的。因為他的頭髮才剛乾透,所以還沒有系起長髮。即使他已經撩起了耳邊的髮置於耳後,但還是有長髮搔到了阿湘的臉頰。王耀輕親了她的額頭,她也滿意地揚起了笑容。

在兩位哥哥要離開房間的時候,小女孩軟糯的聲線留住了他們。
「耀哥哥,我們想聽故事。」蘿莎的口音比亞瑟的更為好笑,連阿湘也忍不住咯咯咯的笑了出聲。
「亞瑟先生,我們很想聽故事!給我們說故事嘛!」阿湘的英文不好,完全沒有文法及尾音可言,但亞瑟還是聽懂了。亞瑟和王耀也被這她們可愛的舉動給留下了,他們倆對上了眼彷彿兩人只憑著眼神就能夠傳遞自己所想的。亞瑟從蘿莎的木書櫃中挑出了一本兒童繪本,就交給了王耀。

那本書是睡公主。

首先由王耀以中文給她們說故事的原因是他的聲聲問題。王耀的聲線原本就比普遍男生高音,因此可以生動地給他們說故事。

當王耀完成了他的工作,便把手上的繪本遞給亞瑟,由他完成接下來的閱讀工作。亞瑟的聲音較為低沉,能夠好好地讓兩位小女孩平靜雀躍的心情,準備投入夢鄉的懷抱中。

兩人踏入夢鄉的時候也正好是故事完結的時候。小姑娘入睡後呼吸漸漸變得平穩,兩位哥哥也特意放輕腳步,從房間裡走出去。

-

果然找著找著就找到了照片,雖說自己原本想要找到的並不是這一幅。逐一地翻了四十餘本的英文故事書,終於在睡公主的童話繪本中找到一幅照片。

照片上是一塊掛在門上的長方小木板,上面精緻地畫著一個小女孩,以及以圓潤的字體寫上了蘿莎的全名。

ROSE KIRKLAND。

這幅照片應該是在我某次到柯克蘭家留宿的時候拍攝的。大哥和亞瑟哥哥不會拍一張沒有意義的照片。最合理的猜測是亞瑟哥哥原本打算把我們睡著那安靜乖巧的模樣拍下來,但大哥卻害怕相機把我們倆的魂也攝進去了,亞瑟哥哥只好轉而拍攝房門。

有次我打算把二哥睡著的樣子拍下來了,而大哥則是以相機會攝魂的這個原因阻止了我。現在回想起來,大哥在傳統禁忌方面總是特別的偏執和迷信。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人生的頭十年也處於年初一不能洗頭的狀況中。

以前雖然有點厭煩他的堅持,但現在卻是非常懷念。

蘿莎會知道有這張照片存在嗎?在亞瑟哥哥把照片交給我之前有給她看過嗎?

在兄長死後一個星期,柯克家已經移民回英國。理所當然地我跟蘿莎已經有六年沒有聯絡了。原本說好了要一起上同一間中學,然後天天膩在一起,但最後還是不能實現。

也許蘿莎早就忘記普通話該怎麼說了,畢竟這對一個未踏入職場的女性來說並非必要技能。她甚至連信也沒有給我寫過一封。可能她早就忘記了我的存在吧?

童年的回憶原本就是容易覆蓋的東西。即使你不是刻意把它遺忘,但隨著成長,凶湧而來的回憶就會把童年蓋去,你想找也找不回來。

蘿莎在走的那一個星期,也就是大哥剛死去不久的一天,她的保母帶她來了我們家。我還記得父親看見她的時候很生氣,比二哥考試不及格的時候更為生氣,看樣子都想要拿出桿子打她了。我縮了在母親的身後抓著她的長裙,一邊拜託母親想想辦法讓爸爸息怒。

現在想起來,蘿莎的保母也在場所以父親一定不會下手,自己的擔心算是多餘了。在獲得允許以後我立即把蘿莎帶到我的房間,給她塞了好幾隻小兔娃娃安慰這個受驚的女孩。

別想著小孩子的道別有多嚴肅。兩個小女孩就窩在房間裡哭,哭累了就互相抱住躺到床上睡。

第二天當我們醒來,身上被蓋上了柔軟的棉被。地上被我們弄得東歪西倒的兔子娃娃也被誰放整齊了。我曾經以為大哥的車禍是一場惡夢,因為晚上替我蓋被子的人一直是大哥。直到我搖醒蘿莎,一起跑遍屋子也找不到大哥以後,我才接受到這個事實。

然後我又哭了一遍。

在蘿莎離別前,她從保母的手袋中拿出一隻毛茸茸的泰廸熊,送了給我。小熊黑色的,頸部掛上了一條紅色的緞帶,而且絲帶的尾端已經出現了散邊。絲帶中央穿上了一個小吊飾,是隻圓滾滾的小熊貓。我認出來了那個飾物是大哥背包上的飾物。

那時候我呆住,剛想開口問些甚麼,便被蘿莎保母示意噤聲的手勢給阻止了提問。

現在回想起來,那條紅色的緞帶應該是大哥在家裡系辮子時用來代替髮帶的絲帶。

父親沒有給我們大哥的任何遺物,反而我從「外人」手中得到了他的遺物。父親甚至不讓我們幾兄弟姊妹參與他的葬禮,反而讓月姐把我們關在家裡。骨子裡對父親的順從是反抗的最大障礙,因此我們也把心裡所希望的放到肚子裡,沒有跟父親說起。於是我們連睹物思人也沒有資格。連物也沒有,何來睹?

對了。泰迪熊。

把第二張照片也好好的放在相簿內後,便一把揭開床上的被子,拿過那隻黑漆漆的小熊。

我只有抱住這個小熊才能睡著。

我拉開小熊背後的拉鍊,抽出它體內的棉花。不出所料,裡面藏了一張照片。

-

夏日的陽光毒辣得嚇人。室外瀰漫著的熱氣舔上了每一個人的皮膚,被熱得汗水淋漓的感覺並不好受。

這是王湘第一次在夏天的時候回到大哥的學校。一年前他們在學校外的小樹林處拍過照,但小姑娘已經完全認不出這裡是當時的取景地。畢竟,冬季時披上雪霜的枝頭現在已披上另一層綠色的外裝,濃密的葉子擠滿了褐色的樹枝。地面當時還鋪上了厚厚的白雪,而現在則顯眼出它原本的模樣,是一條白磚小徑。

小女孩踩著粉色的鞋子,乖巧地跟隨自己的大哥緩步而行。

當天是那間學校的開放日,王湘花了不少時間討好父親,她的父親才樂意讓她跟上王耀到學校遊玩。

當一踏入學校,身邊的環境像變了個世界似的。七彩繽紛氣球與緞帶飾演著校門及一個個攤位,而不再是單調的一片綠。

「湘兒,牽著我。這裡太多人而且太大,我怕你會走失。」她大哥的手掌很溫暖。而在這種炎熱的天氣,手掌暖並非一件好事,但小女孩還是願意讓他牽著了。即使之後會熱得出手汗也不介意。

小女孩被五顏六色的裝飾品花了眼,一時就呆了在原地。她任何攤位也想去玩玩,去看看。

「嘿!王耀!我看到你的短訊說會遲一點過來還以為你會跟他一起來呢!你不是說會跟你家的粗眉學生會會長一起來幫忙嗎?怎麼他今天都不見人影了?」這個大哥哥的聲音很爽脆,感覺像蘋果一樣。這是王湘對來人的第一印象。畢竟她當時只有六歲,腦袋中的詞庫還沒有一個可以適合形容他聲音的字詞。

「呃,阿爾。我以為他在你那。」

以她的身高,於水平線的視線中只能看到兩條修長的腿。當然她也不知道,當那位大哥哥說著那番話的時候,她家大哥不停打眼色示意他閉嘴。說起粗眉,她腦海中第一個浮出來的人就是只見過面一次的那位金髮先生。在小女孩還在細想為什麼大哥哥會用'Your'來形容那位粗眉哥哥,她不確定這樣用'你的'這字詞是否屬於文法上的錯誤。突然,她的腳底就離地了。

她被自家大哥抱了起來。

而在這個高度,王湘終於也就能夠看到大哥哥的外表。她原本以為自己看錯了,哪有人的眼睛可以這麼藍。直到她瞪大眼睛想要好好確認他眼睛的顏色。他的眼睛還真的藍得像海洋,不是錯覺。

「哦!這就是你口中經常提著的湘兒嗎?」他藍色的雙眼隔著鏡片凝視小女孩,眼神像是看著一個小洋娃娃般。他的頭髮也是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金色。在小女孩想要伸手抓住對方頭頂上翹起的那撮頭金髮,又有另一個人加入了對話。

「耀的口中的湘兒果然是個可愛的小淑女呢。」小女孩一下子就呆了。因為她完全聽不懂那位新加入的哥哥口中的任何一詞,他說的應該是英文,只是口音太重。

「法蘭西斯你來得正好,你有沒有見過亞瑟?」這次連他哥哥的說話也直接用英文了!要知道對於一個小女生來說辨識英文的字詞再從腦海中翻譯出相關意思是多煩的一件事。所以她就直接放棄理解,直接把頭靠在她兄長的肩上。

「哈?我還以為他是在你們這邊呢。」三個人一下子都呆了。柯克蘭不會遲到,從來不會。而且以現在的時間來看,他已經遲到一小時了。

王湘現在的姿勢再也看不到幾位少年表情,他們也不需要故作輕鬆。雖然王湘認識的只有很基本的英文字詞,但他們還是害怕自己的說話被她聽懂了。

最後,他們決定把陣地轉移至學生會的活動室。在打開門的時候室內傳出了放下背包的聲音,有一瞬他們也以為柯克蘭回來了。但迎接他們所有人的卻是另一個高個子的學生會成員。

法蘭西斯和他的藍眼睛好友總愛把學生會活動室的冷氣溫度調得很低,而某位特別怕冷的高個子還曾經因此跟他們吵起來了。這個吵架的原因特別幼稚,但青年就是年少氣盛。最後因為熱的不能脫衣服,而冷的可以加穿衣服,所以這場小型戰爭由熱的那方贏出。

高個子從自己的儲物櫃中抓出大褸和圍巾,一一把它們穿上。「亞瑟呢?」紫色的眼睛往自己的朋友望去。他明顯看見了王耀身上抱了個小女孩,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采。王耀以口型跟法蘭西斯說了甚麼,他就出去了。

不一會兒,他就從隔壁的家政學會活動室把後勤的艾莉卡和顏色筆給借過來了。

王耀把王湘放在一邊的長沙發上後又給她拿了一疊廢紙,叮囑她乖乖地坐在這畫畫,他先去做正經事。他的妹妹也沒有多問,就靠在不太柔軟的沙發上。艾莉卡微笑著向王耀點點頭,就坐在小女孩身旁開始嘗試跟小女生混熟,陪她畫畫。

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在會議用的長桌處坐下來。

只有主席的位置依然空著。

「我就說過我們應該每天也陪他上學!」一如往常的正式會議,也是由阿爾打破沉默。「這樣就可以好好保護他了!」可能因為焦慮,他的話說得有點大聲。王耀把食指扺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他可以小聲點。

「我們已經就這件事溝通過了。平時上學他可以選擇不走路由另一邊的公路乘私家車過來。所以不會有危險。」王耀由一開始就是最冷靜的一個。不要被擔憂沖昏頭腦是現時需要做到的,畢竟焦急也幫不了他們甚麼。王耀早上與亞瑟傳過短訊,確認過他會乘車回來。

在半年前開始,每當亞瑟與王耀一起步行回家或是回校,他們必會感受到那股來自他人熱切的視線。每當回頭,卻發現身後其實空無一人。王耀曾經以為那是錯覺。但亞瑟卻一口咬定真有其事。若是只有王耀獨自一人回家,他卻感受不到那股視線。所以,眾人他認為跟蹤者是因亞瑟而來。

報警?還是不報?

學生會活動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正常來說,活動室門外有一個拍咭機。只要來人有學生會會員的附屬卡便可以直接解鎖進入室內。既然來者需要敲門,證明他不會是亞瑟。

阿爾弗雷德的手按在會議桌的邊沿上大力一推,
帶輪的椅子便滑到他身後的木櫃,撞出一聲鈍響。巨響都要把他的煩躁實體化了。他站起來,急步走到門前開門,內心則想著該怎麼樣盡快把外來人士打發走。

「天啊,亞瑟!」阿爾弗雷德張開手大力抱住門外的人,幾乎整個身體都要掛在對方的身上。他的這句叫喚也奪去了所有學生會成員的注意力。為免他日校報又亂寫新聞,法蘭西斯立即走過去把掛在英國人身上的美國籍樹熊給曳下來。

「先進去再說。」還好亞瑟記得關上門,要不有路人被阿爾那大嗓門吸引過來就糟了。

從他們的學生會會長進來開始,王耀只是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神一直黏在外來者身上。那不像平時和順的眼神,亞瑟都要感覺被他的眼神給灼傷了。

「給我個解釋,柯克蘭。」王耀把這句話說得十分冷靜,甚至沒有任何音調起伏。

因為室內坐有兩個女生,他們的逼供也進行得特別低調。沒有打架也沒有責罵。現場學生會的成員也安靜地聆聽他的說話。

亞瑟很快就從腦袋中整理好朋友們的問題,逐一回答。

第一,他的手機沒電了,所以他們打不通是正常的事情。

第二,在出門前,他被他家妹妹糾纏了好一會兒,所以遲到了。

第三,今天他家的車壞了,所以只能步行回校。這樣就可以解釋為甚麼他不只遲到了好一會兒。

不難猜到,在他解釋他因壞車而需要步行回校時,他幾乎都要擔心俄羅斯人用上年戲劇表演的道具水管來敲他的頭。事實上,他根本不用擔心。畢竟下一秒伊凡就趁那兩個女生正塗色塗得開心,笑著大力地捶到他的肩上,亞瑟花了不少氣力壓下下意識要脫口而出的髒話。其他人也對伊凡給他的小制裁給予讚許的眼神。

王湘聽到一聲鈍響,於是就瞪著眼睛好奇地望過去。艾莉卡伸手摸了摸他柔軟的髮,又以一個蠟筆的小魔術重新把小孩子的注意力奪回來,讓那群大男孩有足夠空間解決這件事情。

「不過,我獨自一人的時候真的沒感覺到被監視。有好幾次我獨自外出替母親採購的時候,也感覺不到那道視線。」

-

王湘從沒見過他的哥哥這個模樣。即使是她偷吃了月姐給他們做下午茶的白糖糕,王耀也不會氣得一句話也不願意說。小女孩開始有點後悔為甚麼不把剛才所畫的畫帶出來。雖然他為熊貓填上顏色時不小心畫出了邊框,但她相信大哥也會願意為那隻熊貓露出笑臉。胖得像塞滿了棉花的熊貓,有誰不愛呢?

說實話,看到亞瑟那麼努力地嘗試打開話題的模樣還是有點新奇。她的眼睛一直好奇地盯住亞的嘴巴,就看看他的嘴唇甚麼時候才會停竭。

她的大哥就這樣抱住他靜靜地走,也不管身邊說英文說得舌頭快要打結的英國人。就算她不能完全聽懂亞瑟口中的語言,至少她可以感覺出他語氣中的沮喪。雖然不知道在那間房內他們聊過了甚麼,但相信那一定是不友好的對話。

「柯克蘭學長,王學長。」一位亞洲少年突然拍了拍她大哥的肩,他一次過奪取了兩位學長的視線。他的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個藍色的箱子。在得到兩位學長的注意後,他才從小箱子裡拿出三款不同味道的冰淇淋然後遞給亞瑟。他彷彿一早就得知她的存在,即使他看見她坐在王耀的手臂上,他也絲毫不感到驚奇。

「這是我送你們的,感謝你們一直以來的關照。」

她的大哥只叫了一聲嘉龍似乎想嘗試讓他留住,但他就這樣走遠了。

有哪個小孩不喜歡冰淇淋?在亞瑟收到禮物之際,她就讓大哥把她放到地上,瞪著眼睛期待地看著香草味的冰淇淋。亞瑟笑了笑,在詢問她要哪個味道的冰淇淋後便體貼地撕開包裝才遞給小女孩。小女孩可開心了。她嚷著要跟大哥以及亞瑟一起拍照留念。

-

照片上的三人各拿著開封了的冰淇淋,自家大哥以及那位英國人手上的雪糕似乎還沒有被吃過的痕跡。不過,他們之間的小女孩嘴唇沾上了化掉的冰淇淋。她的兄長臉上是一個微妙的表情。她以前看不透那個表情,如果要以一個名詞總括他當時的狀態,那就是鬧別扭。另一位男生碧綠的眼睛偷偷地睄向她的大哥。那天,亞瑟哥哥聽到他的要求以後,便立刻找到了他的一個朋友,替他們三人用即影即有拍了一張照片。

那像是一家三口的照片。

說實話,在上了中學以後我回想起來他們的相處方式,我曾經以為大哥跟亞瑟哥哥是一對情侶。別人總說甚麼戀愛中的人總帶有粉紅的氣息,可惜我早就不能回到過去感受他們之間的氛圍。我曾經聽過同性之間不能在一起的狗屁話,而這句話竟然是由我最敬愛的老師說出。不管這句說話由誰的口中說出,也無法改變這話是一坨狗屎的事實。

現在糾結這個問題再也毫無意義了,人死不能復生。

過去與現在從來沒有隔閡。過去不會寄生在任何一件物品上,時間的流逝從不能夠透過懷念過時之物挽回。不論是泰迪熊還是合照,它們均不被逝者的靈魂或記憶所依附。只有人心才是唯一一個不受時間支配的空間。只有把回憶放於心裡,才能每次回想起的時候也有身歷其境的體驗。

我把那幾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文件夾內,然後放進行李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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