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姜禪】黃粱再現(伍)

正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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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蜀到魏的路上算是平坦,司馬昭於前方領路,文鴦殿後。兩人手下的精兵置於馬車兩側,為劉禪把守。

  從成都到洛陽的路程不完全順利。

  於狹小空間逗留已久的劉禪不時出現呼吸不順,胸口作悶的徵狀。並非空氣不流通,劉禪也沒天生心病,但在天色黑得徹底以後,劉禪定會心痛難耐。

  第一次發現劉禪此等徵狀之日,劉禪早已痛得冷汗直流,只能躺於關平懷中喘氣。關平本想替劉禪揭起頭巾,劉禪的手不知哪來力氣,轉而捏住關平的戰袍。

  「不可以……萬一晉公不滿……你怕是人頭……」

  話還沒下文,劉禪又被穿心的痛感折磨得不能言語,只得閉上眼繼續忍耐。關平不忍違背蜀帝之令,在劉禪仍是蜀帝的最後關頭,他想給予蜀帝最大的尊重。幸好,未到一刻鐘,司馬昭就發現車廂中的不妥。

  車隊於晉公一聲令下,為蜀帝停下趕路的步伐。

  「你怎麼不早點告知我公嗣的狀況?」

  司馬昭立即向關平問罪。

  關平收緊手臂,這是一個示意保護的姿態。

  若不是司馬昭回頭向領頭士兵交代之後的佈陣時,從窗口聽見劉禪的喘息,怕是到明晨他也不得知曉劉禪心病一事。

  司馬昭怒火中燒,過硬的語氣卻使正痛得難受的劉禪下意識往關平身上縮。

  司馬昭一時無話,關平沒看漏曹魏相國眼中那抹焦急。

  「閣下應該問問守衛的士兵。在下大概在半個時辰前就向他們稟報了。」

  關平對上位者一向禮貌,但此時過份在意禮節更像是對司馬昭的諷刺。

  晉公雖然氣上頭,卻沒有第一時間向親衛隊興師問罪。他只想知道此症的治理方法。

  關平不清楚,他不曾聽任何蜀將,甚至星彩提及此事。事發一刻關平只得把呼吸困難的蜀帝抱到懷中。喘息雖然有所舒緩,劉禪的手指卻依然緊緊捏住胸口上盛的紅布料。

  魏國的御醫沒有隨行,誰料到迎親也會發生大事。

  要是劉禪的情況持續,士兵不懷疑煩躁的司馬昭會為此殺人。

  自己的命子要緊,死馬當活馬醫何嘗不是個方法。

  士兵把劉禪病因不明的心病歸咎於夜裡空氣潮濕,於是,小小的車廂便會過於悶熱。他們建議相國把劉禪放出來,以減輕空氣不足造成的症狀。

  司馬昭立即採納了下屬的獻計,畢竟除此以外也別無他法。

  士兵都預備好接手照顧蜀帝,可事情竟不如他們所想。

  騎於馬匹上的晉公讓關平把劉禪抱出馬車,再把劉禪的身體送到他手上。有士兵自薦摟下這個大麻煩。可整個過程裡,司馬昭也不允許由他人代勞。

  司馬昭的動作額外小心翼翼,在關平手上接過他軟得像蛇的軀體。劉禪的手在大紅的襯托下顯得更為蒼白,他的手本扯在關平衣袖上,關平只好硬下心腸親自掰開劉禪的指節,才能順利完成劉禪身體的轉移。

  晉公把劉禪穩在身前,兩人的體型及身高本就差距很大,司馬昭能夠把小巧的身軀整個擁入懷。馬一跑得快,馬背便會顛簸。病人哪經得起如此折騰?於是,隊伍的趕路速度慢了不是一星半點。

  一動不動的劉禪乍看就像關平小時侯給星彩送的布娃娃。所謂物輕情義重,那可逗得清秀的小女孩微開眼笑。

  「相國,這樣會誤了吉時……」

  「蜀帝是我娶的,我也沒有說甚麼,難道你有意見?」

  出口提點的士兵被罵道,沒有人再敢發言。

 

  隊伍隊型迎來改變,由司馬昭最信賴的士兵走在前方,晉公的馬則走在包廂旁,關平可從木窗望到劉禪與司馬昭的一舉一動。

  關平相信這是晉公對他難得的體貼。

  司馬昭為劉禪揭起頭巾,露出他被冷汗沾濕的臉頰。晉公是位出國征戰的將軍,手掌被刀劍的柄磨得粗糙也是意料中事。他的手很大,是一雙適合操控武器的手。

  而現在,那雙手正摟住劉禪痛得卷曲的身子,又為他拭去滑下的汗水。

  「公嗣好一點了。」

  晉公似是自言自語,但關平知道那不是。

  司馬昭顧不上前方,視線不曾離開懷中男子。他的馬維持緩慢步速,決不會撞上前方領路人。

  當晚,劉禪疼得神智不清。沒有人說得清是夜間清冷的空氣為他緩解了症狀,還是司馬昭懷中的溫度。

  最後,他靠上晉公的胸口睡得安穩。

 

  於是在趕路的每日,逢夜色漸濃,司馬昭就會把紅衣男子從馬車裡釋放,抱上自己的馬。

  回到洛陽的即夜,對劉禪心病一事知情不報的兩位士兵始終保不住頭顱。

 

  馬車到達洛陽後文鴦與司馬昭暫時分道揚鑣,晉公獨自策馬回到與王元姬的寢房,文鴦帶上司馬昭的下屬及其手下,護送劉禪至城中深處。

  因劉禪的心病,司馬昭允許關平從車廂中脫離以便照顧劉禪,更借他一匹好馬。關平仿傚司馬昭,把蜀帝的身軀擁至胸前。關平心中百感交雜,懷中之人既是蜀帝,也是晉公未過門之妻,還是星彩的剛和離的丈夫。於情於理,若非發生此事,他一生都不可能把此上位者摟進胸懷。

  夜間城中無人,安靜如斯,一聲馬蹄落地就如同驚雷。一群馬踏步而過的聲響似是過雲雷雨,劉禪就怕晚間的平民因噪音而不得安眠。劉禪不恨魏國人民。他們與蜀國國民同樣,在一日辛勞以後回家歇息,總不可只因迎親就影響他們的作息。

  夜裡洛陽大道上的街景與城都別無二致。劉禪呆在關平的懷抱中凝望一切,他知道一切也變了,若只是著眼面前景色又似是舊事如初。最大改變,至少是現時的最大改變,就是他竟坐於男人懷中,而不覺得有絲毫突兀。

  他被自己心中所想逗笑,似是苦中作樂。

  「你若是尷尬,便可把我放開。我心不怎疼了。」劉禪道。

  司馬昭既然不在,關平也不必聽從晉公的吩咐。

  「不尷尬。在下從跟隨陛下上馬車開始,職責就是替蜀國各人照料好您。請放心,在下不會尷尬,也不必尷尬。」

  關平柔聲道。這勾起劉禪對星彩的歉意,心臟就如吸水棉花,瞬間變得沉重且疼痛。劉禪曲起身子,心病又犯了。

  劉禪深知自己的症狀哪關環境的事。

  心病還需心藥醫。

  他們愈走愈深入,僅存的人氣在路上消散。路邊民居被大樹替代,密密麻麻,似是為此地把守的兵將。

 

  劉禪與關平於一座大宅院前停下。除去司馬昭的幾位心腹留下看守,士兵通通被文鴦帶走。

  大宅院門外有塊光鮮的牌匾,提字「安樂府」。

  「安樂」兩字像是石子般擲向劉禪的心湖,泛起漣漪。他突然被牽動起情緒,也說不清突如其來的感觸是好是壞。

  宅院內奴僕只有小貓三四隻,劉禪把此事視為魏國給蜀國的下馬威。蜀國貴客對魏國來說就是地位如此,多一位奴僕也不值。奴僕不多也示意魏國難以完全監視二人。魏國甚至不懼怕蜀帝會悔婚或是帶上關平與其他蜀將裡應外合,因為他們不認為蜀國有如此能力。

  這樣也罷,方便關平與劉禪探索新居。

  關平拿著士兵留下的提燈,二人於大宅院裡逛了一圈。走走停停,不時撫上建築材料。

  於微弱燈光下,劉禪可以肉眼觀測的細節有限。大宅院外牆新淨,沒有絲毫被風雨侵蝕的痕跡。

  大宅院中有一大片園境,它座落於一片空地,被所有廂房包圍著。單純依靠關平手上的提燈,劉禪難以分辨出植物的品種來,但劉禪能根據它們的拔挺枝葉,來確定它們都生長得健康。

  園林中有一雙石製熊貓被花草擁護著,頭腦圓滾滾的,看起來可愛非常。劉禪摸上粗糙的表面,指尖竟沒沾到一點灰塵。

 

  由此可推測出,這所宅院要不是剛剛建成,就是得到下人很好的保養。

  不過,若是魏國壓根底看不起蜀國,他們何必替劉禪準備此等新淨的大宅院?此舉與奴僕人數太過矛盾,劉禪暫時想不出答案,關平如是。

  蜀國君臣坐在寢室的圓櫈,你一言我一語,整合二人觀察到的細微資訊,推斷出有用的材料。

  「說起來,在下從沒聽說過陛下有心病。病症的起因是甚麼?我以後一定會特別注意。」

  關平問道。

  「這個嘛……」

  劉禪眉眼裡的笑意舒坦,毫不像在提及自身的重症。他的笑能撫平人心。也許北伐無果,但劉禪對上蜀將絕不責備,只有一句簡單的:「辛苦你們了。」至於笑意是否真情實感,這不是關平探討得清的問題。

  「以前都有。只是父親﹑相父﹑星彩﹑姜維,還有大家也在我身旁,心自然不疼了。」

  劉禪說話很玄,像是繞過了關平的核心問題,又像是一矢中的。

  「不過,關平也不必太過擔心。心疼是真的,但絕不會像去程般嚴重。」

  蜀帝又是一笑,他樂得眼眸彎成一道眉月。

  「甚麼意思?」

  關平雙眼微微瞪大,可愛得令劉禪想起園中一雙動物石像。

  關平一向勇敢決斷,帝位上的劉禪哪見過他露出此表情,關平於戰場上是揮舞大劍,殺敵萬千的將軍,大殿上是冷靜匯報戰況的將領。劉禪突然意識到,身處帝位之上,不多不少使他瞎了眼。若武將褪下一身銀甲,誰還不是個普通百姓?是誰逼使他們永世身穿鎧甲不得脫下,又是誰不許他們表露出七//情//六//慾?

  是劉禪。

  是季漢。

  是亂世。

  劉禪欠他們太多。

  他想要輕嘆一口,他心感悲哀卻不敢表露。

 

  「馬車上我心疼是真,但反應半假。」

  將軍與君主靠得很近。為免隔牆有耳,劉禪只能說得小聲,關平必得湊近才能聽見。

  劉禪為他細細解釋車上自己發病一事。

  車上劉禪的確心疼難耐,但總不至於被折騰得手腳發軟,只能像缺水的魚癱般坐於車上喘息。關平抱過劉禪在他的意料之外,可這場戲就因關平的臨時出演顯得更真實。

  「我那時一直在裝,你不惱我嗎?」

  劉禪忽然停下解說,望向聽得專注的關平。

  「不惱。我們一直相信陛下不如大臣所說的愚笨。在下能親眼一睹陛下的計策,簡直是喜樂萬分。」

  劉禪哈哈一笑,被關家老大的溫柔率直逗得心中歡快。

  看來不只有民眾看清自己的無能,連朝中大臣也對他早有不滿。劉禪自然早有懷疑表面忠心的臣子有不服他的,但猜測在關平口中得到證實又是另一番感受。

  「要是你眼前的是其他君王,你怕是人頭落地了。」

  「可在下面前的是劉禪陛下。」

  關平頓了頓,繼續道。

  「是那位連姜維協助謀反也差點不忍責罰,溫和得如同冬日暖陽的蜀帝。」

  劉禪早就從星彩口中聽說過,關興在戰場上稱讚張苞時總像調情,話語間的柔情會令旁人一時忘卻此時烈日當空,為他們送上一陣捲走疲憊的清風。

  可他倆本人並無龍陽之好,不然劉禪必然為他們賜婚。

  劉禪開始懷疑,關平就是關興言談舉止的學習對象。

  剛才說到,劉禪順勢利用關平的擔憂,令自己的病更嚴重且令人信服。士兵不願通報也在劉禪預計之中,他只需撐到晉公到馬車附近向士兵下令為止。

  「我想知道我在晉公眼中,是人,還是物。」

  晉公對劉禪的態度,即魏國對蜀帝的態度。

  晉公待他如物就是魏國待他如手段,晉公待他如人就是魏國重視他。

  此關乎到劉禪日後面對司馬昭的態度。若他對犯病的自己視若無睹,莫不關心,劉禪只可乖巧地作為晉公的側室,被臨幸時必須安然接受,更要附和夫君說的任何話。不然,他的性命決得不到保障。

  亂世中保有性命重於任何事物。

  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

  如果司馬昭表現出在乎,他也許不需在言語間步步為營,甚至能稍作冒險,在言談間影響他對季漢的政策。

  事情發展如脫韁野馬,司馬昭向關平大罵一刻,劉禪是真的被嚇到了。劉禪竟被晉公抱到馬上,更擁入懷中。晉公手臂有力,大多掌握武器或死人的他怕是拿捏不準對活人的力度,初時把劉禪小腹勒得生痛。

  劉禪不禁眉頭一皺,隨後便感覺到腹上的施壓力度一減。司馬昭的手掌不斷改變位置,似乎想找到穩住劉禪身體又不使人難受的最佳姿勢。最後,晉公乾脆把劉禪擁入懷,讓他無力的頭顱靠於自己胸膛上。

  劉禪為免一到步洛陽,司馬昭便叫來太醫為他趁症,過不久,劉禪的症狀只能「緩解」起來。

  「公嗣,要是累了就睡一下吧。」

  司馬昭湊近劉禪耳邊,語氣輕柔得不似征戰沙場的大將軍。劉禪心中仍是疼,可晉公的話卻似流水,冰涼的液體清洗劉禪心臟的血洞,沖走血腥。

  疼痛減輕,失去劇烈疼感的警醒,昨晚整夜無眠的劉禪突覺昏昏欲睡,魂魄都不知飄何處去了。司馬昭懷中暖和,劉禪不知不覺丟失在舒適的溫度裡,沉沉睡去。

  這天以後的每次入夜,司馬昭也把劉禪摟在胸前,成為劉禪的靠墊與枕頭。

  「你怎麼看?」

  劉禪心中已有答案,但謹慎如他還是決定先徵詢關平的意見。

  關平望向劉禪,眼神無比認真。

  「若是問我意見……」

  關平頓住,暫時擠不出下文。他低頭,似乎在整理喉中的字句。

  「在下認為,他待您非物。可要是說他待您是人,人又有太多身份。可以是他國帝王,可以是陌路人,又可以是朋友或是知己。」

  劉禪點頭,以示同意。

  「在平來看,晉公待您如妻子。」

  相比司馬昭懷中的劉禪只能依靠觸覺與聽覺,車廂內的關平可以雙眼觀察更多。

  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此話何解?」

  對於關平的答案,他倒是不意外,也正是劉禪心中所想。

  「如若他是待您如物,他只需保證您的安全,不需理會您的感受。晉公絕非善人,面對身負重傷的降將,回魏之時他只會容許士兵替他包扎吊命,絕不容許浪費止痛藥品。」

  「若他待您如蜀帝,緩解陛下病徵之事大可吩咐士兵代勞。」

  「如此的小心翼翼,又親力親為,他也可能待您如朋友。」

  「可是,我從未見過關興在張苞在受傷時,全程盯著張苞的表情看,一刻也不願移開視線。」

  關平的推理娓娓道来,聽得劉禪不禁慶幸隨他而來的是關平。他一直小看了關平戰鬥外的能力,畢竟劉禪心中有姜維及星彩在上,他人的能力太容易被他忽視。

  劉禪不否認他的結論,畢竟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待他如妻,也不代表晉公對他有意,僅代表晉公尊重劉禪的新身份。

  不過,若晉公真的尊重劉禪身為司馬昭的妻子,這又說不清迎娶的簡陋載具及單薄的護衛人數。

  劉禪向關平提出心中疑問,覺得關平能再一次替他解決問題。以前他可以依靠星彩跟姜維,現在就只剩關平。

  

  「在下認為,魏國的意志不代表晉公的意志;晉公的意志亦不等同

司馬氏幼子的意志。」

 

  君臣之間的夜間對話就止於此引人深思的話。

  劉禪似是聽懂,又像是沒有。

 

  蜀帝一夜淺眠。第二天早晨,劉禪就由宅院裡的所有奴婢協助清潔身體。雖然臉上的脂粉早已掉得七七八八,可當奴婢替他以布抹去舊妝,劉禪心中卻滿是不捨。

  那是星彩為他畫的妝。

  之後,下人為他擦乾身體,套上另一件嫁衣。

  蜀國帝王的皮膚當然敏感,從小到大,他身上衣物也由柔軟卻堅韌的布料所製。劉禪也非不曾穿過粗衣麻布,但事後總是滿身泛紅,痕癢不止。他長著帝王的矜貴之軀,卻沒學懂治理天下的帝王之術。

  劉禪皮膚上的布料無比順滑,比上一件嫁衣更甚。布料上花紋﹑造工也仔細萬分,劉禪不難識別出它源自蜀地。

  「此乃蜀錦?」

  「回蜀帝,是的。」

  他身為蜀帝的最後一刻,身上依然保留家鄉出產的彩錦,似是上天對他的垂憐,卻更似是嘲諷。

  宅院下人的手比星彩更巧,畫妝於頰的動作輕而柔,且從不因出錯需要以水抹去重來。她們一氣呵成為劉禪完成梳妝,侍候得蜀帝好不舒服。

  但他只想念星彩帶有薄繭的手心。

  

  關平進入劉禪的寢室之際,下人才剛完成蜀帝的裝扮,還沒為將過門的男子蓋上紅布。

  劉禪臉帶淺笑,臉頰被燕支掃上淡紅,不僅掩飾了因心病折騰而病殃殃的蒼白臉色,還為男子的笑意添上兩分嬌柔羞澀,活像一位待嫁的大家閨秀。

  以金鑄造的頭飾別於髮上,飾物小巧也不顯得過份浮誇。那是劉禪於蜀國帶來的唯一嫁妝,亦是孫尚香逃回東吳前遺下的唯一一件飾物。畢竟劉家上下多人,誰會料到兒子也會有出嫁之時?

  以關平的反應為鏡,看來下人的努力得出豐碩成果。

  「陛……陛下。請問,請問在下有事可以幫忙嗎?」

  關平臉龐紅潤,說話也不利索了。他昨晚也非沒見過紅布下施指抹粉的劉禪,可能是路程太長,脂粉早已掉色的原因吧。

  劉禪對上關平的視線眨巴眨巴眼睛,一片黑亮中似是有星光流轉,惹得關平害羞似的立即垂下頭。

  「有啊。鬧洞房就麻煩你了。」

  「不!陛下!我……」

  婚禮將至,劉禪心情卻說不上極壞。

  獨在異鄉,實在孤枕難眠,他昨夜在床上想了許多。

  本來,若無能的他繼續作為蜀帝,蜀國怕是只會一蹶不振,甚至滅國之期也近在咫尺。魏國及時的和親要求成了救命稻草,一來蜀國得到明正言順地替換君主的機會,民生及戰事問題也能於短期內得到解決。

  蜀國裡的文武百官有誰不是賭上一生,但求國度重新振作?只要對蜀國有益,所有犧牲也只能算上是小小的,哪有事情比蜀國復興重要?

  他相信不僅是星彩,或是姜維,也會同意此乃他人生中做過最好的決定。

  一想到這,他竟從苦澀中嚐出甜味來,更有心情捉弄他曾不熟絡的武將。

  「請問,我可以帶上關平嗎?」

劉禪明明是帝王,對著下人卻是無比禮貌。

  「那自然是可以。相國吩咐道,蜀帝可以帶上身邊的蜀國武將。」

  下人態度恭敬,為男子頭上披上紅布。

  劉禪拒絕奴婢的攙扶,獨自站起來。他走到關平根前,抓住他的手腕向自己方向微微施力,直到關平俯下身,通紅的耳廓幾乎貼在薄布上。

  「關平。」

  「我在,陛下。」

  「今次,要由你代替他們看我出嫁了。」

  關平頜首,他心中知悉劉禪口中的「他們」代表誰。

  「身為蜀國唯一能出席的貴客,要謙遜有禮,絕不得有辱季漢。」

  他不清楚關平的脾氣。但劉禪知道,要是關平現身在典禮中,他必然聽到魏國百官明裡暗裡的嘲諷。為免他與姜維是同一類人,聽不得蜀國與後主被辱,劉禪只好於此時特意提點。

  寄人籬下,為了保命,二人難免要不斷作出退讓與忍耐。

  關平當然懂,劉禪心中所想關平都懂。

  「在下緊遵陛下教誨。」

  

  劉禪身上的布料厚重,女子衣裳從來也是無比繁複,嫁衣更是當中的佼佼者。可蜀帝穿過大殿的每步,都似邁於雲端之間,腳步輕而細碎,彷彿一不小心,即會踩散一片艷紅的火燒雲。

  小巧的身軀金裝玉裹,大紅蜀錦遮掩住他的腐朽與敗絮,把毫無價值的蜀國後主襯托成價值連城的貢品。

  大殿內熱鬧非常,兩旁也是坐在墊子上的官員武將,矮桌處放上一壺酒。他們聊得興起,要不是賈充的大刀劈在桌上示意警戒,恐怕沒人察覺劉禪的到來。

  劉禪眼前是一塊紅布,目光所及之訂都被覆上一層紅。眾人注目於劉禪,他卻看到文武百官眼中閃爍紅色血光,是紅布所致的錯覺嗎?劉禪想像自己在眾人面前被千刀萬剮,喉間卻不禁漏出輕笑。

  死亡是好事,可惜劉禪心中尚有牽掛,暫時死不得。

  他走得好慢,方便眼睛掃過每位來賓的臉。

  當中有他見過的武將,更多是素未謀面的官員。

  他心中空無一物,卻像被無形之物緊緊塞滿了心胸,任何漢字也形容不全劉禪心中奇妙的感覺。

  劉禪站於司馬昭身前,晉公終於穿上了大紅的男性婚服。

  晉公不適合如此穿戴,蜀帝在心中下了評價。淡藍的寬鬆大衣總會顯露出他鍛練得當的肌肉,某年,某位年輕的女武將也被他的體格迷得走過神。如今,紅色衣料藏不起他的意氣風發,但此時年輕將軍卻更像一位文官。

  劉禪看出來了,他身上有著一統天下之氣勢,更得到上天的首肯。不只他,也許蜀漢及東吳眾人早明白一切,只是在垂死掙扎。

  一統天下的君王不適合兒女私情,因此大紅裝扮在他身上才會看起來無比別扭。即使劉禪心知此乃政治婚姻,還是除不去內心的疙瘩。

  蜀帝垂下頭似是嬌羞,裝成男性心中單純的可人兒。

  

  「一拜天地。」

  老者的嗓音猶在耳畔,又似源自遙遠當年。他想起城都大殿,又想起蜀國山河。

  劉禪來不及操控身體,卻察覺自己已完成第一個叩拜。

  「二拜高堂。」

  劉禪回想起席上的賓客,那裡沒有晉公的父母,也不見他的兄長。誰不知司馬懿的狼顧之相﹑張春華的風華絕代,又有誰不曾聽聞過司馬師的沉著堅強。可惜了,縱有才能與本領,誰也敵不過時間﹑病痛及亂世。

  雙親不在,何來二拜高堂?

  婚慶大事若無父母在場,一切也像變了味。

  關平就坐在大殿的某處,緊繃的表情像極先帝挑燈夜讀的樣子,他戰袍後的皺摺又有幾許似相父的白袍。

  想念一個人啊,看甚麼也成了他的模樣。

  魏國資源充足。酒水無限供給,大殿金碧輝煌,貴客賓至如歸。是次婚慶舉辦得十足完美,劉禪幾乎挑不出刺來。

  唯一憾事,就是至親缺席。

  即使他與晉公的婚事嚴格來說並非你情我願,可雙方父母的祝福還是不得缺少。就算,劉禪因此會受到司馬家族的白眼,他也希望晉公的父母與兄長能身處現場。

  「夫妻對拜。」

  劉禪的腦袋像是被河水洗刷了一遍,心中雜念,腦內所想,一下子被一掃而空。

  隨後,他在一片空白中尋到了亭亭玉立的伊人。她身穿鎧甲,手執盾劍,眉目間的英氣更是使劉禪無比著迷。他伸出紅袖子,想要把她快要被劍柄磨出血的手捏在手心裡,他卻抓了個空。

  劉禪回過頭,一位將軍朝他單膝跪地,雙手作揖。他的戰袍乾淨,沒染一絲血染與灰塵,是蜀帝不曾見過的模樣。大殿上的他總是身沾腥氣,眼中留有殺上頭而來不及壓抑的殺戮之意,可劉禪每次也為此心頭一動。

  劉禪遙看將軍,卻是毫無行動。

  那個人,他看看就心滿意足了。

  

  「公嗣。」

  原來兩人早早站起,二人站得筆直。

  劉禪抬頭,此時才撥走眼前濃霧,看到旁人身份。

  他是晉公,也代表著魏國。

  晉公的視線極巨穿透力,像是一把刀子割開紅色薄紗,又以刀尖挑開他的眼皮,直達劉禪的眼底。

  情意綿綿。

  他在晉公眼中讀出了柔情蜜意。

  劉禪心中一滯,頓時拋棄心中想法。

  那怕是個錯覺。

  晉公眼中閃爍亮光,不見輕蔑之意。他的瞳中如同鏡子,劉禪輕易在深褐的鏡面中覓到一身大紅的身影。可劉禪不懂,晉公眼中的是劉備之子,或是季漢曾經的帝王。

  「公嗣。」

  晉公聲線輕柔,多喚劉禪一聲。劉禪不懂反應,倒是這個稱呼讓他感覺背上一輕,自然就露出真心的淺笑。從今以後,他不再是蜀帝,也不得再是。

  他期盼晉公多喚一聲他的字,在他的兩聲叫喚後,自己在晉公心中的身份開始澄明,他快將找到答案。

  劉禪注視晉公的臉,乖巧靜默地等待下文。

  大殿眾人放下爵,生怕飲酒時生出雜音,遮蓋晉公所語。

  「公嗣。」

  這次,他的語氣鏗鏘堅定。劉禪終究看到一直蹦跳於他眼前的答案。

  「我想許你餘生安樂。」

  劉禪禁不住心臟於胸腔裡的劇烈跳動。他突然想起宅院外的牌匾,劉禪初見「安樂府」三字,心中湧起異樣感覺,心裡似是在顫抖。可反應絕沒有親耳聽見「安樂」一詞般激烈。

  安樂,是多少人在亂世裡的願望。

  晉公所言如同明燈,又點醒了劉禪關平昨夜的話。

  也許魏國待蜀帝如手段,晉公待劉備之子如工具。

  

  可司馬昭,是真心想許劉禪餘生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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